我妈妈x老师,今年9月正式退休,学校虽返聘,但她的教书生涯完全可以告一个段落。按照她的想法,退休以后可以养花养鸟,可以打牌逛街,可以含饴弄孙,这实在是一个普通人的梦想。奈何生活总难遂人意,因为乡村小学招不到老师,她被校长半强迫半恳请,留在学校再上一年课。于是她每天早上不到七点出门,晚上六点回家。现今小学教育改革,“松绑”后下午一般三点多已经放学,x老师总归是最后下课的那一个,还要等到离家远的孩子有家长来接。碰上“六一”之类搞活动,周末加班就是常事。教书几十年,咽炎根深蒂固,平素不能吃任何辣椒,一碰必呛,咳得死去活来。嗓子常常嘶哑,学校偏巧还安排了音乐课给她。后来给她一个“小蜜蜂”,算是权宜之计,只她仍然必须常常含服润喉片,否则回家以后没办法再对我进行思想教育。
我一般管我妈叫x老师,实在是因为我打娘胎起,就已经在念幼儿园——她原来是幼儿园老师。我经常开玩笑说我算是念幼儿园时间最长的人了,大概超过六年。当然,x老师当老师的时间更长,1976年迄今,再有两年,整整四十年。一个女人并没有那么多个四十年再去选择为一个职业奋斗,何况他们那一代人,对选择非常执着。不仅对选择执着,对选择以后的生活亦同样执着。大概正是因为这种执着,在当幼儿园老师的那么些年里,哪怕拿过8块一个月的工资,都没想过要辞职。中国的乡村,学校常常并不能被规范管理,7,80年代的国家,也没有那么多余力来关照幼儿园老师的工资高低。我老家所在的乡,隶属白沙镇,大大小小村落,分布着不下20家幼儿园。这些幼儿园属于集体办,是以学费交由乡中心校,老师并不在编制之内,也就无法享受在编教师的所有福利待遇,也就更没办法在1990年伊始的民办教师转正大潮中,变成正式老师。
没转正的x老师,成日还是忙碌不已。白日里照管大班小班几十个孩子,放学回家割草喂猪,做饭洗衣。兼之是大生产队的团支部书记,参加宣传队,于是又要唱歌跳舞,参加镇里的演出。我家的奖状证书,大多是她被评为“先进教师”啦,“先进团干部”啦,班级乡里“六一”汇演“一等奖”啦,诸如此类,不胜枚举。至于我,常常被放养在外婆家,父亲要出门做漆工,以担负家庭开销。我记忆中的童年,多是忙碌的父母渐次离开我的背影,好在我自小就颇懂得自娱自乐,读书以后住校,也就更忙碌充实,也可以说,我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那几年,父母并没有办法参与。等到我大学毕业,我和他们之间,早已经不复幼年。但我父母的勤勉,尤其母亲的好强,做事追求尽善尽美,对我影响极深。我后来去追溯促使性格养成的种种诱因,不得不承认,我这做事急切的性子,几乎和我母亲一模一样。
待我发现这种诱因,已经是很多年之后。x老师在20xx年通过公开考试,考上了小学老师。从教32年后,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在编教师。对她来说,“正式”和“非正式”,壁垒分明。我常常笑她是乡下人进城,总觉得有个城市户口就可以扬眉吐 气,待到买了房子迁了户口,才发现城里开销太大,买菜都要思量再三,但这些,都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了。转正了的x老师,被分到中心校下属的x小学,继续下午六点放学回家的忙碌生活。一年后,她带的班级在x镇抽考拿了年级第一,再然后,这种情形就成了常态,并给她带来诸多负面影响,主要是遭同事排挤。大家都在“混”,“混”的程度虽不同,但突然来了一个太勤快太负责的,立刻让人“混”不太下去,怎能不遭人嫉恨呢?我和她就这个问题做过交流,结果并不能说服她。她就继续在别人嫉恨的眼光里评了区“优秀教师”,当选了白沙镇人大代表,评上了高级职称。
我其实对做老师这一行有过排斥,也就是因为我母亲当老师这些年,尤其在我需要关爱的时候,心思并不都在我身上。倒是脾气暴躁,常常对我“动手”。我居然没有长成一名有暴力倾向的问题少年,不知是哪里来的运气。但等后来我自己做了老师,才发现母亲不过是在用她自认为最有效的方式对我进行教育,父母对子女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当这种责任在某些时候出现缺失,反而会以变本加厉的形式出现。大概是所谓“亡羊补牢”了。我自己当班主任的这些年,偶尔会矫枉过正,也都是“恨铁不成钢”的原因。做老师的,总是难免“鸡婆”,孩子交到手里,如果教不好,良心上过意不去,这已经跟拿多少工资没什么关系了。
我跟x老师不同,大学毕业后通过公招考试来到学校,已经是在编教师。初始工资一个月500来块钱,比她当年高出很多倍。大概六年以后,20xx年前后,国家对整个教育体系教师工资待遇进行了大幅度提升,再后来实行绩效工资,待遇就更好了一些。我妈常说我是生在红旗下,长在阳光里,就更该懂得知足,懂得感恩。我不和她说感恩与否的事,我只说做好本职工作,对得起老师的职业操守,对得起这个行业背负的道义责任,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,也就足够了。
正因为这样,学校班主任津贴100多块钱的时候,我还是从未对工作懈怠。大致是带xx级电商班的时候,一边还在自修,一周20多节语文课,还要应付学校组织的各类活动,忙得不可开交。同样的情形在去年再次出现,班主任兼任专业系团支部书记,参加学校艺术节,要编排话剧,要编排600人的大朗诵,要上课,要管理班级大小事务,周末没有休息,一个人当几个人使,像磨芯,被磨得简直没了生气。但咬牙能过的事,也断没有推卸的道理。演出获得极大成功,班级活动也在学校评比里拿一等奖,我则收获了几个“大红本”。演出结束那天晚上,紧绷的弦陡然放松,我颓坐靠椅,心里却很是满足。也许做老师实在辛苦,不过,当看到一届又一届学生在手里毕业,慢慢长成能担负起社会责任的青年,就觉得一切付出,都有了意义。
x老师和我,我们俩,上世纪到本世纪,殊途同归。也许这一生中有过很多其他选择的机会,但都站在三尺讲台,未曾离弃。实在说,做老师挣不了大钱,大致就是满足温饱的程度,更不可能有什么奢华享受,什么优厚待遇。我们有过抱怨,有过怨愤,有过不甘,x老师或许还不会背“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”,但我们都用生命,在践行“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”的使命。这使命既崇高又普通,既华丽又朴素。因为一个民族的希望,都在这些普通教师身上得以延续。
再过二十年,我也会两鬓斑白,惟愿到时,我仍无悔今日所作出的决定,我和x老师,我们俩,能看到中国教育更明朗的未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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